M小姐|守住香港這個家

M小姐從小在加拿大生活,自2008年回流香港,先後在四所不同的中學任教,看盡教育界由「雨傘」[*1] 到「反送中」[*2] 的種種轉變。我城當然充滿舔共無恥的牛鬼蛇神,但回望看似平靜的溫哥華,也一樣風雨飄搖。港加兩地,何處為家?

我們已正式進入白色恐怖的時代。在不講求批判思考、只著重服從的教育制度下,擁有良好思辯能力的人買少見少,站在黑板前,我們的路也愈發艱難。
— M小姐

記者:Fiona Forrester

插圖:Orange Peel

[此文亦於《蘋果日報》英文版刊登。]

我是帶著外籍人士的身份和眼光回來的。

呼吸過自由的空氣,我對此城並沒有甚麼歸屬感。但即使不帶任何期望,在香港的填鴨式教育制度下,我總是感到格格不入。

那些甚麼朗文、牛津出版社的教科書裡充滿死記硬背的文法規則,考卷上密密麻麻的填充題(fill in the blanks),把學生訓練成一個又一個聽話的考試機器——不求思考,只求答對。我反而喜歡設計一些英語小遊戲,例如不規則動詞的填字遊戲(irregular verb crossword),那樣他們會比較投入。學生只是孩子,他們怕悶,喜歡自己動手做。

香港令我感到陌生的地方,不止於教室裡的轉變。我幼年家住沙田,2008年回流時,一個第一城三百呎的單位月租已從7,000元,跳至今天的14,000元!新城市廣場也變成專向大陸人賣奶粉的藥房和名店集中地。沙田一如香港,那用金子堆砌的外在,包裹著目不暇給的浮華與虛榮。往昔的儉樸和簡單的快樂,都不復見。

家不像家,但我還是住了下來。

後雨傘的香港校園

一住十年,除了社區的「大陸化」,我還見證了香港教育界的自由,在雨傘運動之後急速收縮。

2014年,當時我任教的學校邀請了時任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作課後論壇嘉賓,那天學校早早打烊,把不相關的師生都打發掉,而論壇問答環節的問題也是一早篩選過的。即使如此,我還是能夠用一丁點的自由,在教室內和學生上一堂香港政治詞彙的英文課。

後來轉到另一所比較開放的學校,聽說校內有類似民主牆的「心聲牆」,不過派發單張宣傳之類的行為是被禁止的。然後我到了一家Band 1中學任教,那兒相對更加自由,不過學生們也更「溫馴」。

我現在任教的北區學校,以為會很糟糕,但我所屬的英文組同事幾乎全「黃」[*3],校長也是開明的人,校內可見Pepe青蛙的海報,而我在看到社會上發生某一激烈衝突的翌日,因未能平復心情請求暫離崗位一小時,他亦表示理解。

當然,香港教育界一直是由上而下的權威管治,老師們一直早有對策。可是自「反送中」以來,情況變得更嚴峻,因為我們不只要提防上頭監視,還要小心會不會被自己的學生告發。就在10月1日警察向學生胸膛開槍之後那天,我同事任教的高年級班別中,有陸生公然表示:「一顆子彈不夠懲罰他們!」還得到不少同學和應。這種文革式的告密文化,令我們愈來愈無法放心跟學生作深入了解與交流。

我有一些同事,為了個人私隱安全,開了四個Facebook帳號。當然,在這一切來臨之前,教師一般已有兩個帳號:一個是他們本身的私人帳號,一個是專為學生而設。但現在,他們還要多開兩個:一個用來接收和分享民主運動的資訊,另一個則是用來偽裝藍絲,防止被起底或指控的帳號。

這樣子左閃右避,我們或者尚能苟且偷生。

中共的全球殖民

像我們很多先輩一樣,國內人因著各種原因逃到香港,甚或逃到太平洋的另一端。 

我任教學校的低年級生之中,佔八成有大陸背景(來自內地或家裡說普通話),他們很多都不屑學習英文,認為中國會征服世界,屆時將會是外國人學普通話來討好中國人。這是很可悲的——這些孩子的父母千方百計要把下一代送來香港讀書,子女卻仍然走不出大中國思維。

莫說是香港,連加拿大也不能倖免。加拿大的華文媒體,明報啊星島啊,都已染紅。所有加國大學的連儂牆,每隔兩天就會被陸生拆毀,陸生因反送中運動毆打港生的事件屢見不鮮。一些港人在溫哥華舉行支持香港的集會,也引來一堆富二代、小粉紅踩場搗亂。

在香港,每每有遊行示威,我都參與——起碼我們一路以來凝聚了人氣和力量。可是跟他們並肩,我常有深深的尷尬與難堪,因為我有退路(返回加拿大),而他們沒有。反觀我在當地的朋友都是政治冷感,他們活在舒適圈裡,對外面世界的事不聞不問。少數「已覺醒」的居加港人,都因為屬於小眾而噤聲。

在中國共產黨無孔不入的年代,我們還能到何處去?

香港是吾家

生活,還是要過的。

我們已正式進入白色恐怖的時代。「雨傘」那時我上街只需戴一個口罩,現在最低限制是要加上墨鏡和連帽衛衣(hoodie)。這陣子在Zoom授課,我們憂慮有沒有被監控,或者電話上裝的那些app會不會暗藏間諜軟件。

作為一個老師,我最擔心是走在前線的這一代港生全被判監,然後大學學位以至所有公務員職位都由勤力聽話的陸生取代。有些人把教育視為一份工,有些則以它為志,我無疑屬於後者。每次要求學生寫作和說話要elaborate(闡述)觀點,都有強烈的力不從心的感覺:從他們口中吐出的答案越來越死板,一味問:為甚麼要這麼多原因和理據?在不講求批判思考、只著重服從的教育制度下,擁有良好思辯能力的人買少見少,站在黑板前,我們的路也愈發艱難。但正因如此,我才要堅持下去,堅持帶辯論隊,堅持要學生自己動手寫有條理的論證,做個頭腦清晰的人。

我們這一代和理非教師,和很多香港人一樣,雖然沒走上子彈橫飛的前線,還是在我們日常的戰場上,以各自的方式堅守崗位,以精神上的勇武與肢體上勇敢的手足同行。

家變樣了,便守住、重建。雖然艱難,但並不孤單。

我們見步行步。

我係M小姐,我係香港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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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*1] 2014年9月至12月香港發生大型公民抗命運動,當時示威者自發佔據多個主要港九街道,爭取全民普選行政長官及廢除立法會功能組別等訴求。運動的象徴是黃色雨傘,故又稱 「雨傘運動」。

[*2] 2019年6月香港再大規模爆發社會運動,抗議政府提出《逃犯修例修訂草案》。草案容許香港嫌疑犯引渡至中國大陸受審,被示威者認為會出現執法與判決不公的情況,摧毀香港司法獨立地位,故運動又被稱為「反送中運動」。

[*3] 坊間以顏色區分不同政見人士,「黃絲」為反對政府和警暴的人士。